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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無邊細(xì)雨
張象 清晨的雨拍打著窗欞,羅冠被雨聲驚醒。他正做夢,他發(fā)現(xiàn)眼前光芒萬丈,一切異常清晰,就連黑板上的逗號都一清二楚。
雷聲混著泥土味,被風(fēng)送進(jìn)窯洞。窯洞深處泊著一盤炕,炕像一條船,船上睡著羅冠一家五口。羅冠聽見了父親的穿衣聲。父親一邊咳一邊喊:“羅冠,起!起來去白牛考試了!”
再有兩個月就小學(xué)畢業(yè)了。父親說,鄉(xiāng)里中學(xué)太差,羅冠應(yīng)當(dāng)?shù)桨着I铣踔?,不要像別的孩子一樣早早打工。這次考試,決定著羅冠能否參加這個鎮(zhèn)的升學(xué)考試。
但是天卻下起了雨,雨色蒼茫,沒有停的意思。隔了十來里地的山路,母親說:“雨下得這么大,還去?”羅冠也說:“我不想去。”父親呵斥道:“風(fēng)攔不住,雨攔不住,這才叫有誠意!”
大清早,羅冠不想吃東西,雖然是稀罕的方便面,勉強只喝了半碗湯。剩下半碗,母親在上面蓋了個碗,說等弟弟妹妹起來吃。
父子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里,地上的積水淹沒腳踝,風(fēng)吹得到處都是。羅冠的雨傘一會兒歪向東,一會兒歪向西,羅冠爬坡時摔了一跤,手上、鞋上、灰色的卡其布褲子上,沾滿星星點點的泥水,膝蓋和胳膊肘亦隱隱作痛。
路面上的積水白茫茫一片,一會兒流向東,一會兒流向西,羅冠和父親像兩只跛腳鴨子,蹬著水緩慢前行?!霸趺崔k?不如我們回去吧?!绷_冠幾次要脫口而出,都被父親的表情阻擋在門外。
羅冠心里說,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家里這么多人要吃飯,三個孩子要上學(xué),而他又遇到了那樣的事,他實在是太難了。
漫天的雨幕里,只有兩個小黑點,像大逗號領(lǐng)著小逗號,在大地這張巨大的黃紙上點染行。時大時小的雨聲,酷似羅家父子時深時淺的腳步,踩在1996年的希望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父親回過頭來:“你走前面,風(fēng)向變了,我在后面擋一擋。”羅冠換到前面,父親說:“走吧。雨再大,總會停的,路再遠(yuǎn),總能走完。”
大約十點多鐘,羅冠和父親來到目的地。
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臭小學(xué)”,建在一個土疙瘩上,五孔窯洞,院子沒有圍墻,院畔長著幾棵樹,一棵樹下拴著一只小羊,周圍有一些羊糞,味道濃郁。
羅冠剛隨父親見過校長,就被帶到五年級教室。校長走進(jìn)教室,手指最后一排一個空位,讓羅冠就坐那里。校長說:“咱摸底考試,數(shù)學(xué)課代表上來,把試卷發(fā)一下?!?br /> 一個長得又黑又矮的小女生,小心翼翼地拿起試卷,又小心翼翼地走下講臺,把試卷一張一張發(fā)到同學(xué)手里。羅冠拿到試卷,心里一驚,卻又生出一種悲涼的歡喜。
所謂試卷,是張比院畔拴著的白羊還要白的白紙,上面一個字都無。
這時,秦校長摸了摸山羊胡子,扶了扶銀色邊框眼鏡,從教桌上拿起一支粉筆,氣宇軒昂地對臺下說:“試卷都拿到了吧?那我就開始出題了。這回的測試一共20道題,每道題5分,大家跟著我黑板上的抄?!?br /> 羅冠看看黑板,看看“試卷”,看看秦校長——他筆走龍蛇,刀光劍影地在黑板上寫。羅冠又回到了雨幕里,那些黑板上的字渺渺茫茫,猶如黑夜里飄著的無邊細(xì)雨。他嘆口氣,搖搖頭,瞇著眼睛抄起試題來。
黑板上的聲音尖銳刺耳,“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聲又一聲,偶爾“嗞啦”一聲,仿佛雨天馬路上險些撞人的急剎車。
下課鈴響起時,羅冠的試卷早已做完,百無聊賴地在課桌上轉(zhuǎn)著筆。校長收卷時,羅冠心里升起一種如釋重負(fù)般的悲壯。
笑完后羅冠跑到外面,父親正蹲在院畔抽煙,站起來面帶笑容問,考得不賴?羅冠笑而不語,父親咧著嘴又笑,說要是考好了,回去帶你吃好的。
父子倆考完試沒處可去,正在參觀羊。忽然那個又黑又矮的小女生喊道:“分?jǐn)?shù)出來了?!?br /> 秦校長把二人讓到辦公室,拿出一張試卷給羅冠,羅冠看都沒看就遞給父親。羅父拿到手里看后,不由得瞪圓了眼,遲疑地問秦校長:“校長,會不會是判錯了?”
“沒錯,44分。”校長銀色眼鏡后的眼睛彎著,似笑非笑,他摸了摸山羊胡,又拿起一張表,“你看看,我們學(xué)校,最低分?jǐn)?shù)62分,羅冠如果跟著我們參加升學(xué)考,一定會拉后腿的!”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在羅冠臉上響起,父親空前暴怒,右手又一次高高舉起,眼中似雨似霧,又似有星光在雨霧間閃爍,羅冠絕望地閉上雙眼。
下午回家的路上,朱砂般的晚霞染紅了天。父親頭垂得很低,和羅冠一句話也沒有。路過集市時,父親意想不到地停下腳步,買了涼皮和碗團。味道極香極辣,羅冠一直吃出了眼淚。
次日,羅冠的母親到南溝趕集,順便到南溝小學(xué)給羅冠送早飯,老師生氣地對母親說:“羅冠這孩子全校第一,全鄉(xiāng)前五,可孩子近視得坐第一排才能看清黑板,你們?yōu)槭裁床唤o他配副眼鏡?”
羅冠并不知道母親會來,此時他正在教室里,扭頭跟后排的同學(xué)閑聊:“胖墩兒,我求你爹的那件事,可以嗎?”胖墩兒吹了個大泡泡,壓低聲音說:“你是說你爹在礦上考核最后一名的事嗎?放心吧,我爹說了,明天他回礦里,就安排你爹回去上班!”
許多年以后,坐在上海陸家嘴高高的寫字樓里,他會想起1996年的無邊細(xì)雨,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的話:“走吧,別怕。雨再大,總會停的,路再遠(yuǎn),總能走完?!?br /> 那年夏天,羅冠并未如愿。父親畢竟棋高一著,后來又聯(lián)系到一所新的學(xué)校,讓羅冠跟著素不相識的“同學(xué)”們,參加了白牛鎮(zhèn)的升學(xué)考試。某天從礦上下班回家,父親頭抬得很高,一進(jìn)門就喊:“咱家羅冠,升學(xué)成績是重點班的,全班第一!”后來,羅冠就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上海。而父親,卻在羅冠上大四那年,被下井多年的肺病驟然擊倒,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
羅冠每想起這些的時候,我的眼前也總是恍若隔世般迷離,因為羅冠就是我。
(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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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精心設(shè)置了多處伏筆,“我不想去”“不如我們回去吧”,羅冠交卷時的悲壯、發(fā)下試卷看也不看就交給父親等,說明羅冠是故意沒考好。
B.小說中人們睡窯洞的貧窮、吃方便面的奢侈、小升初要考試、許多人不上初中出去打工、手抄試卷等細(xì)節(jié),勾勒出1996年的時代特點和社會風(fēng)貌。
C.父親呵斥羅冠參加考試、打羅冠耳光,讓羅冠走前面、自己在后面擋風(fēng),回家時給羅冠買美食等種種做法,形成嚴(yán)厲與慈愛的反差,彰顯深沉的父愛。
D.畫橫線的句子運用比擬的修辭,形象地寫出了羅家父子行走的姿態(tài),用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寫出了二人“趕考”的意義;語言表達(dá)新穎而富有詩意。
(2)關(guān)于小說最后五段的內(nèi)容,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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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師說羅冠近視,揭開了羅冠學(xué)習(xí)好卻只考44分的謎底,使情節(jié)合理。
B.羅冠跟胖墩兒的閑聊透露出父親的窘境,照應(yīng)了“他又遇到了那樣的事”。
C.“羅冠并未如愿”指羅冠不想到白牛上初中,這樣會加重家里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
D.父子二人為滿足自己的愿望而互相博弈,最終還是父親的手段更為高明。
(3)“1996年的無邊細(xì)雨”在文中有哪些豐富的含義?請結(jié)合文中相關(guān)部分簡要分析。
(4)小說為什么在前面的敘事都使用第三人稱,最后一段忽然改為第一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