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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表匠(節(jié)選)
南翔 鐘表匠就姓鐘。
初夏的一天,個子矮小、一頭黑發(fā)染得與面容不相稱的老周來修表,看著招牌上“鐘表修理店”五個字,自言自語道:“店名也太直白了。”言談中得知店主恰好姓鐘,他略一蹙眉,拍手道:“那就叫‘鐘表匠’好了,既是姓,又是你修理的對象……”
過了兩三天,老周手握一個卷筒,打開一張皺巴巴的半生宣,豎寫了“鐘表匠”三字隸書。老周面露羞報道:“我給你寫了店鋪的牌子,你看看合用嗎?”
老鐘見三個字寫得雖顯纖細(xì),卻橫平豎直,工整有力,不由得翹起了大拇指。老周很高興,就像一個總是挨批的孩子,忽然在大會上受到了老師的表揚。
上了年紀(jì)的男人交友,跟孩童有些相似,最易從細(xì)節(jié)中獲取養(yǎng)料。老周取店名、送店招牌的細(xì)節(jié),深深地打動了性格內(nèi)向的老鐘。打那以后,老周隔三岔五過來吃茶,閑聊。巧的是,兩個人還是同庚。
兩周后的一個周日,老鐘帶老周來到距離老街一站之遙的曬布路。拉開銹跡斑斑的鐵門,登上四樓,門口釘了一塊牌子:有閑齋。
這是老式小區(qū)里標(biāo)準(zhǔn)的兩室一廳,面積不大,三間房都放滿了掛鐘:有德國的三塔五音座鐘,法國的皮套座鐘,日本的銅方鐘,20世紀(jì)40年代美國制造的二十四小時座鐘……一溜兒屜柜里,則擺滿了各式老表。窗前,一座紫檀鏤花的座鐘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菜盤一般大的鐘盤,下面垂吊一個拳頭大的金色鐘擺,前后還有兩個小鐘擺,鏗然作金屬聲。
“鐘王??!”老周站在窗邊問老友,“在哪里淘到這么多舊家伙?是不是把這么多年的退休金都投進(jìn)去了?”
老鐘不好跟他述其詳,眼前這個鐘王并不是最貴的,他的退休金不低,還有一個做外貿(mào)公司的兒子盡孝。這些都沒法給老周講。老周的職業(yè)生涯跌宕起伏,如今拿的社保不及老鐘的三分之一;更兼一個兒子常進(jìn)出看守所,孫兒的撫養(yǎng)費便得從老周不多的養(yǎng)老金里擠出來。
二人曾相約從羅湖橋過關(guān),去九龍尖沙咀、中環(huán)皇后大道等幾個舊鐘表店觀賞??吹叫陌W難熬,且價錢還合適的,老鐘過兩天會單槍匹馬再去一趟,悄悄買走。他不能當(dāng)著老周的面刷五千元以上的貨款——燈紅酒綠的香港,百物昂貴,原本就玩心重、情意重的老周錢囊羞澀,自尊心又太強。
記得在摩羅街,老周喜歡上一只紀(jì)念版的仿百達(dá)翡麗懷表?!皳?jù)說,原版誕生于1933年,是一只18K黃金,有九百多個部件,功能復(fù)雜的手工懷表。在1999年的蘇富比拍賣會上,此物以一千多萬美元成交?!崩现茉阽姳淼旯衽_前滔滔不絕,把一眾營業(yè)員都驚住了。他們打電話給老板,同意降價百分之二十,把這種帶有限額版編號的仿表,賣給眼前這位識貨人。盡管鐘表匠委婉表示,過個把月便是老周七十二歲生日,愿意借此機會送一只他的心愛之物,作為紀(jì)念。老周依然堅決擺手道:“貴重之物不可輕受,折煞一把老骨頭!”
此刻,面對“有閑齋”陳列的這么多老物件,老鐘忽然后悔沒事先做一些斂藏。不曉得老周是否看出來,其中便有二人在香港看過之后嘆息告別的鐘表。老周抱著膀子一一看去,偶爾做兩三句點評。鐘表匠皆認(rèn)作金石之論。老鐘不時在旁邊睨他,一圈兒看完,未見他眼露驚奇,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放下。
老周和老鐘再一次在東門“鐘表匠”見面,已經(jīng)是炎炎夏日了。
兩個人坐下來,將一些無人領(lǐng)取的手表歸類——一共六只,兩只國產(chǎn)表,四只進(jìn)口表,有的留了手機號,有的僅留姓氏。
一個下午,老周不停地對照留單打電話,總算聯(lián)系上了三個人。還余三人,僅留姓氏。
老周不想讓老鐘焦慮,說可以通過派出所的朋友查出物主的戶籍所在;也不讓老鐘日日坐在門店,帶著他逛遍了深圳的各種博物館。
最終,老周通過派出所找到了所余三塊表中的兩位物主。
一塊舊表,修理之后,物歸原主。物主高興,鐘表匠快樂,助力者老周也欣喜?;氐綎|門,老鐘問都沒問,帶頭走進(jìn)一家海鮮餐廳。老周步履遲疑,問他:“要這么奢侈嗎?”
老鐘昂揚道:“以后我們每個月來奢侈一次。”
老周樂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br /> 老鐘越來越覺得這個常來“蹭吃蹭喝”的老友不可多得,人到晚景,身邊有這樣一個好講、好玩、好樂的人,真好。
鐘表匠道:“你是端午節(jié)的生日,我們一道去一趟江西廬山吧?在山上給你慶生?!?br /> 老周略一猶豫道:“可以啊!你還有一塊表沒有找到物主,如果送返了,你就輕松了!剩在鐘表匠抽屜里的是一塊德國造朗坤女表,單子上只有“劉女士”三個字,日期是2018年4月13日。
老鐘道:“如果把這個物主找到了,我就可以歇業(yè),留下更多的時間跟你天南海北地逛蕩?!?br /> 老周道:“你修理了一輩子鐘表,若是有本事就讓時光倒轉(zhuǎn)!”
老鐘道:“你還想重當(dāng)一次后生仔吧?”
老周道:“我想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快到老周的生日了,鐘表匠的兒子卻提出周末一家開車去粵北始興——兒媳婦的奶奶過百歲生日,叫兒子一家一定過去。
鐘表匠問兒子:“可不可以帶一個老朋友過去?”兒子從沒見過老周,可多次從老爹嘴里知道他有個同庚。自從姆媽去世以后,老爹一個人伶仃出入,能有個玩伴,多好??!
老周卻斷然回絕:“你們一家三代出行,我去湊什么熱鬧!”見老友滿臉失落,老周道:“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珠海轉(zhuǎn)轉(zhuǎn),珠海有許多海島,什么外伶仃島,萬山島……”
告別之時,老鐘給了老周一把掛著座鐘飾物的“有閑齋”的鑰匙,叫他得空去開開門窗,通通風(fēng)。
老周忙忙碌碌的,一直沒有去“有閑齋”。
這天一早接到老鐘的微信:“生日快樂!你今天去一趟‘有閑齋’,在窗邊立柜最上面的一個大抽屜里,有一樣我給你備的禮物。”
老周嘀嘀咕咕:“送什么禮物,我又不是靚妹!”
磨磨蹭蹭地進(jìn)了小區(qū),上樓開門,開燈,開窗,他一回頭,忽然發(fā)現(xiàn)那只紫檀鏤花的座鐘正倒著走,再一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所有座鐘的指針,都步調(diào)一致地在倒轉(zhuǎn),倒走,倒流!
他睜大眼呆立了片刻,慢慢拉開立柜最上面的一只抽屜,一張巴掌大的灑金紅紙上是八字隸書:“生日快樂,青春不老”。旁邊,與一條金色絲線相連的,是紀(jì)念版仿百達(dá)翡麗懷表。老周兩眼發(fā)澀,他雙手扶著立柜,慢慢地合上抽屜,坐了下來。
窗外的陽光照了進(jìn)來,滿屋的座鐘金燦燦、亮堂堂,萬花筒一般地旋轉(zhuǎn)。
……
(1)下列對老鐘的形象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A.癡迷鐘表,專注執(zhí)著。鐘表匠幾十年如一日,不僅樂于修理鐘表,還熱衷于收藏各種各樣的鐘表。
B.心思細(xì)膩,心地善良。鐘表匠理解好友的境遇,體察好友的不易,時時處處都小心的維護(hù)老友的自尊心。
C.珍視情誼,懂得感恩。鐘表匠感激朋友的悉心照顧與陪伴,于是暗中買懷表準(zhǔn)備在老周生日時送給他。
D.一諾千金,注重細(xì)節(jié)。鐘表匠將多年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手表物歸原主,即使沒找到物主的也標(biāo)明了姓名和日期。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當(dāng)老周第一次看到“有閑齋”的“舊家伙”并問來由時,作者并沒有接著寫老鐘的回應(yīng),而是宕開一筆追憶兩人的過去,這對塑造人物起到重要作用。
B.小說的細(xì)節(jié)描寫能夠引起讀者情感的共鳴,就如這篇小說中對“有閑齋”布局的細(xì)致描寫,讓讀者真切感受到老年人生活的愜意。
C.小說敘事節(jié)奏舒緩而從容。比如,在老鐘給老周送生日禮物的整個過程中,作者將“找手表主人”“相約慶生”等情節(jié)放入其中緩慢展開推進(jìn)。
D.這篇小說選材獨特,構(gòu)思巧妙,老鐘給老周“有閑齋”的鑰匙,叫他得空去開窗通風(fēng),看似閑筆,實則作者有意埋下的伏筆,與結(jié)尾呼應(yīng)。
(3)“鐘表”在小說開頭和結(jié)尾都出現(xiàn)了,這樣安排有何好處?請簡要分析。
(4)讀書小組要為此文寫一則文學(xué)短評。經(jīng)討論提出了一組關(guān)鍵詞:需求?時光?美好,請圍繞關(guān)鍵詞寫出你的短評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