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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
李漢榮      ①等我聞訊趕回老家，父親已經(jīng)臥在簡陋的靈堂里。我凝視著父親的臉，父親的臉仍然令我震撼。額上、眼角的皺紋那么深，令我想起因干旱龜裂的土地和洪澇沖刷后的山坡。非澇即旱，卻少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日子，父親和土地的命運，此時重疊閃回在這張臉上。
      ②我握起父親冰涼的手，這是一雙一生中幾乎不曾被人相握過的手、無人問候過的手，甚至他的兒女們都不曾注視和撫慰過這雙手。這大約是世上最辛苦也最寂寞的手了。與這雙手終生廝守的就是那些鋤頭、镢頭、鎬……我抬眼望見不遠(yuǎn)處的墻角仍然立著父親生前用過的鋤頭、扁擔(dān)，它們也似乎在望著父親的手，這是它們最熟悉的手。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呢？大拇指向外扭曲，中指向下勾著，小指稍微端正一些——這是手指里的小弟弟，只有它沒有完全變形，其余的手指，全都變得不像是手指了。這雙手一出生就沒有停止過勞動。勞動改變了這雙手，也摧殘了這雙手。我不知道這雙手對勞動的理解和感受，但可以想象，這雙手不曾厭惡過勞動，但也許懷疑和拒絕過勞役般的生活，最終認(rèn)命于自己的苦命，一生一世出沒于勞苦的深水里。我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在心里說了一聲：父親，你辛苦了。這是遲到的相握，惟一一次的相握，可是我們已不能彼此交換手溫，交換問候。握在我手里的，是老繭，是艱辛，是寂寞，是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父親。
      ③最后我的目光又返回到父親的臉上，我注視著他緊閉的眼睛，可是已不能看見他的目光，只從他眼角的魚尾紋，回想他的神情?？墒怯洃浝飪Υ娴闹皇撬：纳袂?。我記得父親晚年很少說話，眼睛里似乎藏著很多心事，目光總是籠罩著憂傷。也許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心情大都是憂傷的，但父親的憂傷似乎比較復(fù)雜，不單是垂暮的感受，更有著對生活的懷疑和失敗感、對自己一生的哀憐和不滿意。那目光里到底藏著什么，我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了。但是我從父親憂寂多于安詳?shù)拿嫒萆?，感到父親在生命漸漸離開自己的日子里，一直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艱難的一生。
      ④其實，我們的哀悼更像是一種寄托，一種儀式。父親，在他生前，早已對自己做了最沉痛的哀悼……
      ⑤父親五歲下田插秧，七歲上山割柴，從此，雙腿再沒有拔出水深火熱。偶爾在向陽的地方坐一會兒，就用手捶打疼痛的關(guān)節(jié)，捶打自己的命運。父親，你用疼痛為自己止痛。這也許是你惟一掌握的，祖?zhèn)鞯拿胤?。我寄回的風(fēng)濕止痛膏，你都認(rèn)真貼了，每當(dāng)陰雨時節(jié)，你的骨頭還是痛得鉆心。父親，一片小小的膏藥，怎么能止住，你渾身的痛，你一生的痛……
      ⑥他和他的妻子，生活了一輩子，也爭吵了一輩子。他們的婚姻，更像是在激流里搭橋：木頭始終在手里橫橫豎豎扛著，橋，始終沒有搭好。他們就舉著木頭，站在激流里，與對方爭吵，也與激流爭吵。也許太苦了，又不能像魚那樣，相濡以沫，極少的水分，都化作唾液，但不是用于潤濕干燥的生活，而主要用來弄臟對方打著補丁的性格，順便報復(fù)一下門外喜怒無常的天空。但他們畢竟是夫妻，他們生育并養(yǎng)大了我們，也養(yǎng)大了我的疑惑。我遺憾，但我無法指責(zé)什么。那月下老人，一定是在月全蝕的夜晚，把足夠多的陰影，領(lǐng)進(jìn)了他們足夠小的房間……
      ⑦父親42歲至45歲，在煤礦當(dāng)挖煤工人。在幾百米深的礦井下，在至少幾千萬年深的深夜，父親，一頭扎進(jìn)去，把最黑的往事，運往頭頂。你往返于總是潮濕的生活，一次次讓自己下沉到死亡的那邊。你并不懂得地質(zhì)的變遷，以及煤的生平，挖煤的那一刻，你已經(jīng)觸到了時間最慘烈的秘密。瓦斯一直在附近等待，地質(zhì)的穴位，如同命運的穴位，總是游走不定。你能準(zhǔn)確觸摸到的，只能是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上最疼痛的某根骨頭。帶著一生的夜色和斑駁的傷痕，父親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深夜，而且不會再出來。父親，你終于成為傳說中的夜晚。從此，兒子的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⑧那年夏天，父親為村里打井。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尋找水脈。饑渴的村莊，因他而充滿期待。暫時離開干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一筐一筐取出民國的瓦礫，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漢朝的陶罐，戰(zhàn)國的盔甲……過去的時光陸續(xù)來到地面，銅錢、玉鐲、生銹的刀劍……遠(yuǎn)去的生活突然轉(zhuǎn)身回來，那么多秘密細(xì)節(jié)令我們吃驚。他肯定已經(jīng)到達(dá)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回流，他感到腳底緩緩涌起一股溫?zé)?。七天七夜里，父親一直在下沉，七天七夜里，我的父親打通了一部中國通史。但是，父親在低處對蹲在井沿上說話的民辦教師李保元老師說：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么多呀。
      ⑨比起父親，我又懂什么呢？我不過是地面上浮動的塵埃，我從沒有到達(dá)土地的三米之下，一棵莊稼對土地的了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⑩所以，我從不敢輕慢我識字不多的父親。
      ?父親是一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遠(yuǎn)流長的一生里，舀了幾小碗水……
（摘自《散文選刊》，2006年第1期）（1）下列對文章內(nèi)容的理解與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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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第①段中“風(fēng)調(diào)雨順”原用來形容風(fēng)雨適合農(nóng)作物生長，文中用來形容父親的人生。
B．第⑤段寫父親“用疼痛為自己止痛”，看似矛盾，恰恰突出了勞疾給父親帶來的巨大痛苦。
C．沒有文化的父親在打井的時候挖到了玉鐲等文物，讓他真正接受了一次歷史文化的洗禮。
D．作者在文中用飽蘸深情的筆墨，塑造了一位平凡而又勤勞、善良、隱忍、堅強的父親形象。
（2）下列對文章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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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文章前三段運用特寫鏡頭的方法，對父親的臉、手、眼睛進(jìn)行細(xì)致的描寫，反映出我目光停留之久，表達(dá)了對父親的不舍。
B．第②段中“它們也似乎在望著父親的手，這是它們最熟悉的手”，運用正面描寫的方法，表現(xiàn)了父親一生都在勞動。
C．本文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回憶性散文，作者綜合運用了記敘、描寫、議論、抒情等表達(dá)方式，使文章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D．作者在文中用對父親的復(fù)雜感情為線索，串連起父親的婚姻、挖煤、打井等事件，體現(xiàn)了散文形散神聚的特點。
（3）請賞析文中劃線的句子。
（4）在回憶父親一生的過程中，大部分篇幅用“父親”，而在介紹父親婚姻的時候，人稱突然變?yōu)椤八保貞浉赣H挖煤的時候，人稱變?yōu)椤澳恪保謩e有怎樣的表達(dá)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