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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芳
汪曾祺      小芳在我們家當過一個時期保姆，看我的孫女卉卉。從卉卉三個月一直看到她到兩歲零八個月進幼兒園日托。
      她是安徽無為人。無為木田鎮(zhèn)程家灣。無為是個窮縣，地少人多。地勢低，種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糧食勉強夠吃。地方常鬧水災。往往油菜正在開花，滿地金黃，一場大水，全都完了。因此無為人出外謀生的很多。年輕女孩子多出來當保姆。北京人所說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無為人。
      小芳長得相當好看，高個兒，長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經(jīng)在木田的照相館照過一張像，照相館放大了，陳列在櫥窗里。她父親看見了，大為生氣：“我的女兒怎么可以放在這店讓大家看？”經(jīng)過嚴重的交涉，照相館終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來。
      小芳很聰明，她的耳音特別的好，記性也好，不論什么歌、戲，她聽兩遍就能唱下來，而且唱得很準，不走調(diào)。這真是難得的天賦。她會唱廬劇。木田鎮(zhèn)有個廬劇團，小芳去考過。團長看她身材、長相、嗓音都好，可惜沒有文化。小芳在廬劇團唱過幾出戲。她父親知道了，堅決不同意硬逼著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廬劇團后來改成了縣劇團，小芳的父親有點后悔，因為到了縣劇團就可由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小芳如果進了縣劇團，她一生的命運就會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紅了的。
      小芳在我們家干的活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芑艿膵屪x研究生，住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卉卉就全交給小芳了。城市育兒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時給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換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樓下去玩?；芑苌源笠稽c，就帶她到附近一個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上了樓，一進門：“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絹，小芳就給做飯，蒸雞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麥片、西紅柿面條。小芳還愛給卉卉包餃子，一點大的小餃子。下午，卉卉睡一個很長的午覺，小芳就在一邊整理卉卉的衣棠，綴綴線頭松動的扣子，在綻開衣縫上縫兩針，一面輕輕地哼著廬劇。到后來為自己的歌聲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頭上睡著了。晚上，抱著卉卉看電視?；芑芸吹诫娨暲镉惺裁葱迈r東西，童裝、玩具、巧克力，就說：“還沒有這個呢！”她認為凡是她還沒有的東西，她都應該有?；芑苡泻芏嘁律选」?、我的二女兒，就愛給她買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時給她收拾衣服、玩具，會發(fā)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br />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小芳唱這些歌都帶有一點憂郁的味道。
      有一次，小芳在廚房里洗衣裳，卉卉一個人在屋里玩。她不知怎么把門劃上了，自己不會開，出不來，就在屋里大哭。小芳進不去，在門外也大哭，一面說：“卉卉！卉卉！別怕！別怕！”后來是一個搞建筑的鄰居，拿了斧子鑿子，在門上鑿了一個洞。小芳把手從洞里伸進去，卉卉一把抓住不放。門開了，卉卉撲在小芳懷里。小芳身上的肉還在跳。
      小芳送卉卉上幼兒園。她用腳頂著教室的門，不讓老師關，她要看卉卉?；芑苋焕頃?，頭也不回，蹭蹭蹭蹭，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個人回來。她的心里空了一塊。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個月，就由她奶奶做主，許給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樹。她從小就不喜歡德樹，越大越不喜歡。李德樹相貌委瑣。他生過瘌痢，頭頂上有一塊很大的禿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見他就討厭。李德樹的家境原來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賭，程家灣、木田的賭場只要開了，總會有他。賭得只剩下三間土房。他不務正業(yè)，田里的草長得老高。這人是個二流子，常常做出丟臉的事。
      小芳十五歲的時候就常一個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媽媽在山下叫她，她不答應。她告訴我們，她那時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殺過一次，喝農(nóng)藥，被發(fā)現(xiàn)了，送到木田醫(yī)院里救活了。
      小芳到底還是和李德樹結婚了。領結婚證那天，小芳自己都沒去，是她父親代辦的。李德樹跟鄰居借了幾件家具，把三間土房布置了一下，就算辦了事。
      小芳一天也過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薜酶赣H心也軟了。妹妹小華后來對我們說：“究竟是親骨肉呀?！备赣H說：“那你走吧。不要從家里走。李德樹要來要人?！毙》汲死畹聵涑鋈ベ€錢，從木田坐汽車到合肥，又從合肥坐火車到了北京。她實際上是逃出來的。
      過些日子，小芳的父親來信，叫小芳快回來，李德樹揚言，要燒他們家的房子，殺她的弟弟，她媽帶著她弟弟躲進了山里。小芳于是下決心回去一趟。小芳這回有了主見了，她在北京就給木田法院寫了一封信，請求離婚，并寄去離婚訴訟所需費用。
      小芳回到家里，李德樹伙同幾個痞子朋友，半夜里把小芳搶了出來。小芳兩手抱著一棵樹，大聲喊叫：“卉卉！卉卉！”
      法院最終受理小芳的案子，判離，但要小芳付給李德樹九百塊錢。小芳的父親拿出一點錢，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積蓄，另外又借了一點錢，陸續(xù)償給了李德樹，小芳自由了。
      李德樹拿了九百塊錢，很快就輸光了。
      小芳離開我們家后，到一家個體戶的糖果糕點廠去做糖果，在豐臺。糕點廠有個小胡，是小芳的同鄉(xiāng)，每天蹬平板三輪到市里給各家送貨。小芳有一天去看妹妹，帶了小胡一起去。妹妹小華拿眼看了看小胡，說：“太矮了！”小芳說：“矮一點有什么關系，要那么高干什么？”據(jù)小華說：“小胡讀過初中。我姐自己沒有文化，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br />      一次，小芳的三舅媽讓她去相親。這人是靠倒賣衣裳發(fā)財?shù)?，是程家灣的萬元戶。小芳說：“他就是億萬富翁，我也不嫁給他！”她媽說：“小胡家窮，只有三間土房?！毙》颊f：“窮就窮點，只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結了婚，一年后生了個女兒，取名也叫卉卉。家里過不下去，小芳兩口子還得上北京來找活干。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兒。
      過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里的責任田得有人種。
      聽小華說，小芳現(xiàn)在生活很苦，有時連鹽都沒有。沒鹽了，小胡就拿了網(wǎng)，打一二斤魚，到木田賣了，買點鹽。
      小芳現(xiàn)在還唱廬劇嗎？
      可能還會唱，在她哄孩子睡覺的時候。
（選自《汪曾祺全集》，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內(nèi)容概括與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小說中的小芳長得很好看，而且聰明，很有唱廬劇的天賦，在哄孩子時時常教孩子唱歡快的廬劇。
B．小芳在六歲的時候被奶奶許配給表哥李德樹，李德樹相貌委瑣，好賭，不務正業(yè)，小芳非常討厭他。
C．小芳結婚后逃到北京當了保姆，懂得了使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益，幾經(jīng)波折，終于與李德樹離了婚。
D．小芳喜歡文化人，離婚后心甘情愿地嫁給了一個“讀過初中”的“有文化”的同鄉(xiāng)，繼續(xù)過著窮困的生活。
（2）下列對文本相關藝術特色的鑒賞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小說描寫了“我家保姆小芳”的悲劇命運，寫出一個女子對生活的抗爭，凸顯了生命個體在命運面前的弱小和無助。
B．作者不惜溢詞，直抒胸臆，夸小芳“長得相當好看”，接著又從正面描寫“高個兒，長腿，長相不俗”，展示其肖像之美。
C．小說善用細節(jié)描寫，卉卉入托，小芳“用腳頂”門看卉卉刻畫出她的留戀不舍；卉卉“頭也不回”“蹭蹭蹭蹭”離開，表現(xiàn)卉卉的無情。
D．小說寫卉卉入托后，小芳到一家個體戶的糖果蛋糕廠做糖果，認識小胡并和他結婚，為她后來依然窮困的生活埋下伏筆，突出悲劇性。
（3）小說行文中多次使用抑揚手法，請簡要列舉一例加以分析。
（4）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交代說“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了一個花環(huán)”，這篇小說結尾“小芳現(xiàn)在還唱廬劇嗎？可能還會唱，在她哄孩子睡覺的時候”也同樣使用了“曲筆”，請簡要分析其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