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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掛及其它
孫犁      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
吊掛      每逢新年，從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懸吊掛。
      吊掛是一種連環(huán)畫。每幅一尺多寬，二尺多長，下面作牙旗狀。每四幅一組，串以長繩，橫掛于街。每隔十幾步，再掛一組。一條街上，共有十幾組。
      吊掛的畫法，是用白布涂一層粉，再用色彩繪制人物山水車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五代殘?zhí)啤坊颉稐罴覍ⅰ?。其畫法與廟宇中的壁畫相似，形式與年畫中的連環(huán)畫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新年時，吊掛只是一種裝飾，站立在下面的觀賞者不多。因為婦女兒童，看不懂這些故事，而大人長者，已經看了很多年，都已經看厭了。吊掛經過多年風雪吹打，顏色已經剝蝕，過了春節(jié)，就又由管事人收起來，放到家廟里去了。吊掛與燈籠并稱。年節(jié)時街上也掛出不少有繪畫的紙燈籠，供人欣賞。雜貨鋪掌柜叫變吉的，每年在門前掛一個走馬燈，小孩們聚下圍觀。
鑼鼓      村里人，從地畝攤派，置買了一套鑼鼓鐃鈸，平日也放在家廟里，春節(jié)才取出來，放在十字大街動用。每天晚上吃過飯，鄉(xiāng)親們集在街頭，各執(zhí)一器，敲打一通。說是娛樂，也是聯(lián)絡感情。
      其鼓甚大，有架。鼓手執(zhí)大棒二，或擊其中心，或敲其邊緣，緩急輕重，以成節(jié)奏。每村總有幾個出名的鼓手。遇有求雨或出村賽會，鼓載于車，鼓手立于旁，鼓棒飛舞，有各種花點，是最動人的。
小戲      小康之家，遇有喪事，則請小戲一臺，也有親友送的。所謂小戲，就是街上擺一張方桌，四條板凳，有八個吹鼓手，坐在那里吹唱。并不化裝，一人可演幾個角色，并且手中不離樂器。桌上放著酒菜，邊演邊吃喝。有人來吊孝，則停戲奏哀樂。男女圍觀，靈前有戚戚之容，戲前有歡樂之意。中國的風俗，最通人情，達世故，有辯證法。
      富人家辦喪事，則有老道念經。念經是其次，主要是吹奏音樂。這些道士，并不都是職業(yè)性質，很多是臨時裝扮成的，是農民中的音樂愛好者。他們所奏為細樂，笙管云鑼，笛子嗩吶都有。
      最熱鬧的場面，是跑五方。道士們排成長隊，吹奏樂器，繞過或跳過很多板凳，成為一種集體舞蹈。出殯時，他們在靈前吹奏著，走不遠農民們就放一條板凳，并設茶水，攔路請他們演奏一番，以致靈車不能前進，延誤埋葬。經管事人多方勸說，才得作罷。在農村，一家遇喪事，眾人得歡心，總是因為平日文化娛樂太貧乏的緣故。
大戲      農村唱大戲，多為謝雨。農民務實，連得幾場透雨，豐收有望，才定期演戲，時間多在秋前秋后。
      我的村莊小，記憶中，只唱過一次大戲，雖然只唱了一次，卻是高價請來的有名的戲班，得到遠近稱贊。并一直傳說：我們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驚人。事前，先由頭面人物去“寫戲”，就是訂合同。列時搭好照棚戲臺，連夜派車去“接戲”。我們村莊小，沒有大牲口（騾馬），去的都是牛車，使演員們大為驚異，說這種車坐著穩(wěn)當，好睡覺。
      唱戲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氣正炎熱，戲臺下萬頭攢動，塵土飛揚，擠進去就是一身透汗。而有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此時刻，好表現一下力氣，去“扒臺板”看戲。所謂扒臺板，就是把小褂一脫，纏在腰里，從臺下側身而入，硬拱進去。然后扒住臺板，用背往后一靠。身后萬人，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后擁去。戲臺照棚，為之動搖。管臺人員只好大聲喊叫，要求他穩(wěn)定下來。他卻得意洋洋，旁若無人地看起戲來。出來時，還是從臺下鉆出，并夸口說，他看見坤角的小腳了。在農村，看戲扒臺板，出殯扛棺材頭，都是小伙子們表現力氣的好機會。
      唱大戲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親朋，也是孩子們最歡樂的節(jié)日。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一個歌語，名叫“四大高興”。其詞曰：
      新年到，搭戲臺，先生（學校老師）走，媳婦來。
      反之，為“四大不高興”。其詞為：
      新年過，戲臺拆，媳婦走，先生來。
      可見，在農村，唱大戲和過新年，是同樣受到重視的。
拉洋片      勞動、休息、娛樂，構成了生活的整體。人總是要求有點娛樂的。
      我幼年的時候，每逢廟會，喜歡看拉洋片。藝人支架起一個用藍布圍繞的鏡箱，留幾個眼孔，放一條板凳，招攬觀眾。他自己站在高凳上，手打鑼鼓，口唱影片的內容情節(jié)，給觀眾助興。同時上下拉動著影片。
      也就是五六張畫片，都是彩畫，無非是一些戲曲故事，有一張驚險一些，例如人頭落地之類。最后一張是帶點兒“彩”的，我記得題門叫“大鬧瓜園”。
      每逢演到這一張的時候，藝人總是眉飛色舞，唱詞也特別朦朧神秘。到了熱鬧中間，他喊一聲：“上眼！”然后在上面狠狠蓋上一塊木板，影箱內頓時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下來一一收錢、并做鬼臉對我們說：
      “怎么樣小兄弟，真看吧？”
      這種玩意，是中國固有，可能在北宋時就有了。
      以后，有了新的洋片。這已經不是拉，而是推。影架有一面影壁墻那么大，有兩個藝人，各站一頭，一個人把一張張的照片推過去，那一個人接住，放在下一格里推回。鏡眼增多了，可容十個觀眾。
      他們也唱，但沒有鑼鼓。照片的內容，都是現實的，例如天津衛(wèi)的時裝美人，杭州的風景等等。
      可惜我沒有坐下來看過，只看見過展露的部分。
      后來我在北平，還在天橋拉洋片的攤前停留，差一點叫小偷把錢包掏去。
（節(jié)選自孫犁《鄉(xiāng)里舊聞》，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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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鄉(xiāng)里逢喪事請小戲，謝雨則唱大戲，在作者看來大戲小戲受歡迎的原因是平時文化娛樂太貧乏。
B．鄉(xiāng)村春節(jié)時期有懸吊掛的風俗，文章對吊掛的畫法、內容、形式、受眾均做了解說，使得吊掛舞動如在眼前。
C．靈前悲傷，戲前歡樂。這與陶淵明《挽歌》“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有異曲同工之妙，顯示出人們對生死的通透。
D．唱大戲時，看戲扒臺板是小伙子們表現力氣的好機會，這種行為與魯迅筆下的“看客”別無二致。
（2）下列對文本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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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這句話統(tǒng)攝全篇，是文眼，表現了作者的故土之思。
B．“硬拱”“扒住”“往后一靠”，一連串的動詞再現了扒臺板的小伙子體格好力氣大，富有畫面感。
C．文章采用第一人稱回憶的口吻，講述過程中回憶和現實相交織，使作品的意蘊更加豐富。
D．文章描寫過去中國北方農村的生活和風俗，展現了農民的生活境遇，具有現實主義風格。
（3）請簡要賞析劃線句子的表達特色。
（4）俗話說“他鄉(xiāng)縱有當頭月，不及家鄉(xiāng)一盞燈”，這句話用于孫犁晚年所作的《鄉(xiāng)里舊聞》最是恰當。請分析文中蘊含的豐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