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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人家
紅柯      老漢一大早就帶著孫子上路了。老漢扛一把鐵鍬，孫子拎一個“鮮橙多”瓶子。兩年前孩子的父親從一百多里外的鎮(zhèn)上帶回一瓶真正的“鮮橙汁”，瓶口扎著尼龍繩子，爺爺連剪子都不用，爺爺?shù)氖指茏σ粯虞p輕一扒拉，就把尼龍繩子撕掉了，爺爺換上牛皮繩子。家里的牛呀狗呀都拴了一根皮繩子，牲畜和動物都挺喜歡這些皮繩子。有了皮繩子，它們就屬于村子了，不用人看著，它們自己會回到村子里來。
      爸爸媽媽從鎮(zhèn)上回來看孩子。媽媽嘀咕：“該讓他上學了，該讓他用腦子了?！?br />“不是明年才上學嗎？”爺爺?shù)穆曇粢幌伦泳屠涞聛砹恕?br />“明年上小學，今年上學前班呀，都六歲了，城里的小孩兩三歲就搞學前教育了?！?br />“我的孫子嘛，我也要搞學前教育。”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帶著孫子走出村子。
      田野空蕩蕩的，玉米收了，棉花收了，葵花也收了，該翻的地翻過了，還有少量的玉米稈葵花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土地的前方出現(xiàn)沙丘。太陽慢慢升起來，沒有光，好像沒有睡醒。爺爺去年就告訴過孩子，那是太陽離得太遠。孩子一點也不覺得太陽遠，孩子一直對爺爺?shù)脑挶３謶岩?。孩子好幾次都在嘀咕；“明明是個窗戶嘛?！鄙城鹕系奶柧拖駝倓偞蜷_的窗戶，好像是兩個離開村莊穿過田野奔向沙丘的人打開的。他們家的麥地、玉米地、葵花地都在村莊周圍，只有土豆遠離田野。村莊和大地都還沉睡著，爺爺就把他喊醒了。
      好多年以后孩子還能想起來一老一少在黎明的蒼穹下奔向太陽的情景，也就是在那天早晨，一雙神奇的眼睛從孩子心靈深處一下子躍上蒼穹之頂，俯視著大地上匆匆而過的老人和孩子。好多年以后，孩子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習慣。只有在蒼穹之上往下看的時候，沙丘上的太陽就成了一扇打開的窗戶。
      爺爺說：“太陽離我們還遠著呢?！?br />      天亮了，他們到了地頭。爺爺在地上挖一個坑，點上火，兩三根干梭梭轟轟噴射火焰，驅(qū)趕寒氣。梭梭是沒有煙的，純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巖漿。孩子守著火。爺爺開始挖土豆。輕輕一刨，沙土底下就滾出結(jié)實渾圓的土豆。孩子還記得第一顆土豆露出來時所散發(fā)的涼颼颼的帶著土腥味的濕漉漉的芳香。爺爺是一把好手，不會傷著土豆的，可孩子還是強烈地感覺到土豆飽滿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熱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熱手捉住一顆正在滾動的土豆，兩只手才能抓住的一個大土豆，剛剛從土里挖出來還帶著大地的野性，緊繃繃的，稍一松手它就會跑掉。孩子站在爺爺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爺爺把這些驕橫無比的土豆一個個從大地深處牽出來，一堆一堆的，那種涼颼颼濕漉漉帶著土腥味的芳香沖天而起，直上云霄。孩子連打幾個噴嚏。爺爺讓他去烤火。他蹲在火邊。據(jù)說動物都怕火，包括狼蟲虎豹這些猛畜都怕火，土豆也不例外。在爺爺?shù)膫?cè)面，太陽一點點亮起來，那是一支一支從遠方射來的箭，一下子扎在爺爺?shù)谋成?，很快就扎滿了爺爺?shù)那靶睾蟊?，爺爺就像傳說中的英雄，萬箭穿身還在揮動手臂，躬著腰，毫不退讓，太陽的金箭越來越密，快扎不進去了。爺爺還不住手，土豆一個一個滾出來，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顆土豆被掏出來的時候，大地長長噓了一聲就癟下去了，徹底地松弛了。梭梭也燃盡了，沒有火焰了，紅彤彤的灰燼格錚錚響著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軟的火灰。爺爺把土豆埋進火灰里，一共埋了五個。土豆開始吱吱叫，土豆在使它的力氣呢。土豆勁大著呢。火灰開始變暗。另一種芳香被喚醒了。孩子呀叫了一聲，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遠遠超過它們被挖出來的時候。孩子跑著跑著就停下來了，再怎么跑也跑不過眼睛。遠方，天地相交的地方，土豆的芳香跟隨潮水般的鳥群一樣飛翔著呼嘯著。
      他們離開的時候又點一堆火，在火灰里埋了五個土豆。他們就回去了。
      三天后，爺爺趕著車子運回了土豆。孩子一聲不響地幫爺爺干活。孩子還檢查了那個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經(jīng)讓人掏走了，換句話說已經(jīng)讓人吃掉了，再換句話說，已經(jīng)到遠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遙遠的人到這里來。這個大膽的想法讓孩子難以自持，孩子跟發(fā)射火箭一樣朝遠方扔了一個土豆，扔出去以后，還傻傻地保持著投擲的動作，好像他就是一個威力無比的發(fā)射架，從準噶爾盆地深處向宇宙向太空發(fā)送最了不起的飛行器。
      暮色逐漸籠蓋大漠，孩子自己挖了一個坑，孩子自己撿柴火點了一堆火。不是爺爺用的干梭梭，是干牛糞。誰都知道牛糞是大漠最好的柴火，過冬的大部分燃料靠干牛糞。孩子把土豆埋進牛糞的火灰里，孩子知道這是比火箭更遙遠的一種發(fā)射，孩子完全跟一個大人一樣從容自如地做這件事。做完了，拍拍手。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離開爺爺去鎮(zhèn)上上學。
      爺爺——
      村莊消失的時候孩子流淚了，到底是個孩子，繃不住了。
      在學校，孩子跟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誰都不會輕視他，甚至包括老師。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師，是北京來的大學生，正確的說法是來西部支援教育事業(yè)的志愿者。課講得好，課外活動的時候還放電視，是大學生們帶來的光碟。大漠深處的孩子們看到了故宮，看到了圓明園和長城。這些內(nèi)容在課堂上要提問的。孩子第一個被叫起來了，事后想起來這個孩子是整個學校第一個回答北京老師提問的學生。孩子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br />      老師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學生們也瞪大眼睛，都以為答錯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訴大家。
“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有刪節(jié)）（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大漠人家的牛、狗等都拴著皮繩子，爺爺也給“鮮橙多”換上牛皮繩子，這表明他對城市文明的拒絕與反感。
B．“好多年以后孩子還能想起……”的寫法，可能是作者受到《百年孤獨》“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的影響。
C．爺爺把土豆埋進梭梭火灰堆里，孩子把土豆埋進牛糞火灰里，雖然行為有差異，但體現(xiàn)了大漠人家的精神傳承。
D．小說結(jié)尾寫孩子離開爺爺去鎮(zhèn)上上學，并詳述了在學校上課的情形，這和前文大漠人家的家庭爭論形成照應。
（2）關(guān)于文中挖土豆的部分，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D

D

A．土豆結(jié)實渾圓，散發(fā)著“涼颼颼的帶著土腥味的濕漉漉的芳香”，作者從外形、氣味等方面展示了土豆蓬勃的生命力。
B．朝陽如箭，扎滿了爺爺?shù)那靶睾蟊?，而他毫不退讓，揮動著手臂繼續(xù)勞動，作者用浪漫主義的筆法謳歌了勞動英雄。
C．所有土豆被挖出來后，大地“長長噓了一聲就癟下去了”，徹底松弛，作者用比擬的手法寫出大漠的無私奉獻。
D．土豆的芳香跟隨鳥群飛翔呼嘯，而孩子“跑著跑著就停下來”，發(fā)現(xiàn)“跑不過眼睛”，暗示著他即將離開大漠。
（3）小說開頭部分，爺爺說“也要搞學前教育”。請結(jié)合文本，概括并分析其學前教育的內(nèi)容。
（4）“北京好，就是太偏僻”，富含深意。請結(jié)合文本，談談你的理解。